传记作家李辉退休:他诠释了媒体人的另一条路
2016年10月17日,传记作家李辉正式从人民日报退休。
其实,李辉的生日应该是1956年10月20日。不过,在湖北老家,传统是只记农历生日,后来办身份证时,自己懒得查万年历,把农历9月17往后顺延一个月,身份证日子写成10月17日。
由此付出的“巨大代价”是,必须提前3天退休。
不过,李辉的职业媒体人生涯够漫长了。
从1982年大学毕业进北京晚报工作至今,已经过去了34年。 一些文化老人和同事好友,都喜欢劝他悠着点。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爱“折腾”。
李辉幼年练过舞蹈,在复旦大学上学第一年就参加了学校舞蹈队,到处演出。他还爱出去走走,对吃住都不大讲究,但习惯先租辆车,即便在外面走上一两个月也不觉得辛苦。
不过,爱玩之外,李辉又是个坐得定的人。隔个一年半载再见面,他准能送上一本新书。他笔下大多是文坛老人,曾有不少人调侃,他就是靠老头老太吃饭。
他还是一个直言之人。前几年,文怀沙最热的时候,他出马提出多项质疑,引起不小震动,从此文坛无怀沙。
许多文坛老人口中的“小李辉”退休了。对他来说,最大的变化可能就是,不再在人民日报文艺部的大办公室里写作了。
复旦大学舞蹈队时的李辉(右)
1978年,李辉离开湖北随州,考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当时,同班同学有72人。刚开始正式录取了40来人,包括像他这样的外地生。后来可能因为人才太多,又以上海本地为主扩招了一批。
那些学生晚几个月报到,因为家在上海,不需要住校,所以也叫“走读生”。他们也很优秀,比如后来的复旦中文系主任陈思和。李辉常说,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小时候都没读过什么书。因为上小学的时候,文革就开始了。1974年,他高中毕业后,下乡去茶场种茶。1977年初,招工进了工厂,到工厂子弟小学当老师。当年10月份公布恢复高考,他坚决要求考,但父亲是反对的。因为经过文革的人都知道,知识越多越容易犯错误。
李辉不管这些。因为他觉得只有高考才能到外面去。当时不存在改变命运的想法,就是想出去玩,要离湖北远一点,别在这个小县城呆着了。这是唯一的动机。
和陈思和一起在贾植芳先生家中
但考上复旦后才发现,以前读的书真是太少了。
1978年底,同学陈思和找他聊天,他说我们都喜欢巴金,就一起研究巴金吧。李辉当时很随便地答应了,就想有个事情做。
那个时候,恰好巴金开始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随想录》。他俩经常到学校图书馆去看香港报纸,边看边抄,在外面是看不到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去中文系资料室借书。进门一看,一个60多岁的瘦小老头坐在那儿。他问,你们找什么书?两人回答说,准备研究巴金。老头就拿过旁边一个架子上的书,说研究巴金要先看最初的版本,这是民国的版本。
他们这才知道,研究作家要从最初的版本开始。那个老头就是文坛大名鼎鼎的贾植芳先生,这是第一课。
说起来,这位贾植芳是个传奇人物。解放前,他坐过国民党的牢。解放后,1955年受胡风事件牵连判刑,又坐了10多年牢。出狱之后遇到文革,被安排在复旦印刷厂上班。
在那里,天天干重体力活,要搬运很重的纸张。文革结束后,回到中文系资料室,因为没有平反,还不能当老师。
他们认识了贾先生后,就经常登门吃饭聊天。很快,1979年贾先生就平反了。学校也没有让他上课,因为毕竟年纪大了,就让他组织青年教师编一本巴金研究集。贾先生说,你们两个也参加吧。对于贾先生,李辉跟我说了很动感情的一段话: “他好像受难的20多年,就为了等到我和陈思和两个人。而我执着地要到上海来,想看看新世界,实际上就是为了看他,我们对他都有一种对父亲的感觉。”
和巴金在一起
1982年,李辉大学毕业,当时并不想去北京。原因很简单,他担心北京太冷,也怕北方的东西吃不惯。但去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有暖气啊!
他选择进了北京晚报,因为觉得晚报会比较自由。那时候,全国只有三家晚报:北京晚报、新民晚报和羊城晚报,过后才慢慢有了其他晚报。
李辉在大学时研究巴金,到晚报后有机会见到巴金的京城好友。那时候,很多老人都健在。他就去找冰心,找沈从文,找萧乾,找卞之琳,他们都跟巴金关系很好。这就成了李辉的“巴金圈子”。
他的另外一个圈子是“胡风圈子”。其实胡风的圈子就是贾植芳的圈子,贾先生写信给胡风,向他介绍李辉。这两个圈子是后来李辉写作的主要领域。
李辉在北京晚报一边跑新闻一边做副刊,开了个栏目叫“作家近况”。就是找一些60岁以上的老作家,和他们聊天、拍照。每周发一篇,300字配一张照片。访问的人包括艾青、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聂绀弩、臧克家、胡风等等。
当时,他想一网打尽,所以找了很多人。后来,又编一个栏目叫“居京琐记”,就是请这些老人自己写,写他们在北京生活的酸甜苦辣。重要的文章,他都请丁聪作插图。这个栏目持续了三四年,发了很多文章。
与夫人应红
不过,李辉在北京晚报待得不太安心,老想调动。 那时,《文学评论》杂志想让他去做编辑,重返学术研究领域。80年代的大学生都觉得要么做大学老师,要么就做研究或者创作才是正道,当记者好像层次低了一些。
《文学评论》当时是文学界的权威理论刊物,李辉想能去那里多好啊,就跟报社提过好几次,领导坚决不同意,只好放弃了。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次去江西开会,遇到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舒展,他是杂文家。他跟李辉说,我们那儿缺杂文编辑,你愿不愿意来?而且,到了人民日报可以解决住房,这很重要。
李辉1985年就结婚了,一直住在夫人家里。还有一个直接原因。1986年底,冰心给北京晚报写了一篇小小说,叫《万般皆上品》。主要是说知识分子工资低,还比不上街上卖鸡蛋的。报社领导有些为难,说现在不能多谈待遇问题,没让发。李辉说那不行,还是坚持要发。后来就做了很多修改,把语气都改了,很多质问的话改成了疑问句,总算还是发了。
他当时觉得人民日报应该敢发这样的文章,就坚决提出申请离开了。 但现在说起北京晚报,李辉还是很感激的。因为在那里工作五年多,认识了很多文化界老人。
与萧乾
李辉的第一本人物传记,写的是萧乾。 萧乾前后有过四任妻子,传说他每次见到冰心就说:“不好意思我又结婚了。”冰心是很传统的,用现在的话说是三观很正,也嘲笑过徐志摩。
她其实很欣赏萧乾。萧乾是她弟弟的同班同学,20年代就给冰心送稿费,他们关系挺好。
萧乾的婚姻让他很苦恼,过程很曲折,后来和文洁若的婚姻让他踏实下来了。尤其是当了右派之后,文洁若一直和他相敬如宾。
萧乾做过战地记者,又编副刊写小说,还做翻译,《好兵帅克》、《莎士比亚戏剧集》等都是他翻的。他是个多面手,对李辉影响很大。他也是记者、副刊、翻译、写作,就是向萧乾学的。
李辉的印象中,萧乾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也很聪明。他在二战中当战地记者,是在前方占领之后,他跟进采访。这种方式也有好处,就是能够深入采访,所以他写出来的报道,大多是很好的特写。 跟萧乾相识后,就一直保持联系。直到萧乾去世,他给李辉写了200多封信,从写作到标点符号,都一一指出来,还像贾先生一样,规劝他不要放弃英语。
与胡风
1982年,李辉一到北京,就去见了胡风。 胡风一开始住在前门附近,后来搬到木樨地,跟丁玲住一个楼,萧乾住马路对面,所以就是一个圈子。
那时候经常去胡风那儿,去吃顿饭,聊一聊。 当时没采访,没想到要写书。
有一次,胡风写了一组诗让李辉找地方发,后来发在《飞天》杂志上,但没发全,可能因为太长。但胡风就不理他了,每次见面都很尴尬。
在李辉看来,胡风可能本身就是这种性格,再加上坐了那么多年监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所以跟老一辈打交道,要有个适应的过程,还得有忍辱负重的精神,而且每个老人的性格都不一样。
类似的事情,在王世襄身上也发生过。
有一次,有位南方的记者要采访收藏家王世襄,请李辉带去的。没想到王世襄对访谈稿子特别不满意,改得很多,还在电话里对李辉发火。旁边还有别的人,弄得很尴尬。
李辉说,我后来一年不理他,他可能也觉得不大好,打电话约我去吃饭,这样又好过来了。
与贾植芳、任敏夫妇
李辉一直很招文化界老人喜欢,有的老人叫他“小李辉”,不少老人记得他的生日。
在李辉看来,每个老人就是一个宝库,真是一句话胜读十年书,他们会讲很多你不知道的东西。 而要赢得他们的信任,第一是要对他很尊重,第二不要想从他身上得利,以诚相待是非常重要的。
在北京晚报工作时,发了几篇画家吴冠中的稿子。有一次,吴冠中突然来信,说我给你画了幅画,给个地址给你寄过去。后来又来封信,说怕寄丢,要李辉去取。
当时,吴冠中住在北京南城的劲松,还是他夫人商业局的房子。其实,之前他跟李辉从未见过面,但还是想感谢一下。
李辉常跟人说,80年代时,老一代人都对年轻人很好。现在六七十岁的名人,年轻人要跟他们打交道,简直难死了。他们的修养远远比不上老一代人。那些人学贯中西,修养又好,对年轻人又很关心,而且又无所求。你只要关心他,帮助他,跟他做事情,跟他聊天,他就开心死了。
黄苗子96岁时 但文人圈子是非也多。
前几年,画家黄苗子90多岁的时候,章诒和写他当年告密聂绀弩的事情,引来了很多关注。 李辉就是此事的见证人。
当时,章诒和想认识黄苗子,通过李辉找到黄苗子、郁风夫妇。李辉请他们一起在他家附近的餐馆吃饭,这是第一次见面。 后来有一次吃饭,章诒和请黄苗子给她父亲章伯钧写墓碑,包括给她的书斋题名,黄苗子都写了。
对于告密事件,李辉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现在好多写历史的文章,都忽略大环境,不谈大前提。在什么情况下,为什么告密,告密是个什么背景,被要求交代和揭发,与告密是否同一性质? 何况,聂绀弩文革期间的入狱,与章诒和的说法根本没有关联。所以他当时就呼吁把全部档案完整公布。
李辉一直认为,档案的公开应该是双方都公开,才能证实一切。 在李辉眼中,黄苗子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做事很严谨,人也达观,文化修养很高。他研究八大山人、吴道子和美术史都非常好,小品文也写得很好。 “关于告密事件的前前后后和来龙去脉,关于章诒和,我想我以后会找合适机会好好写写。”
与同学卢新华
与李辉面对面
水米糕:你说你一直没当过官,为何你的朋友们称你是“人民日报文艺部高干”?
李辉:我从来没做过领导,一直是人民日报的副刊编辑。前几年,我们部主任说你已经过了55岁,还天天做版面不太合适,就转任文艺部的办公室干事吧。所以大家开玩笑就叫我“高干”,“高级干事”的意思。
水米糕:你是媒体人、作家,还是学者?你对自己怎么定位?
李辉:我没有定位,如果一定要归类的话,就是一个对历史有兴趣的写作者。正因为对历史有兴趣,也因为对老一代人的尊重和钦佩,我会从他们那里了解历史,帮他们做一些整理。同时,也会写一些关于他们的文章。
水米糕:你觉得你的媒体人生涯是否有点另类?
李辉:我觉得没有必要都挤一条道。当领导就要开很多会,我做个编辑挺好的,比较自由,也比较放松。我认识的好多老一代文化人,也都是这样的,活得挺自在。
水米糕:从事传记写作这件事,是你年轻的时候就确定的目标吗?
李辉:我没有什么远大目标,一般是写完这个人物,发现另一个人物也有意思,就再写那个人。比如写了巴金写萧乾,写完萧乾写胡风,互相有交叉关系。后来写了沈从文之后,由他联系到了黄永玉。当时在北京有一个文化老人圈子,每个月吃顿饭,我是最小的。从90年代到现在,那些老人一个个走掉了。
水米糕:你当年复旦中文系的同学们,后来的人生境遇怎么样?
李辉:写小说《伤痕》的卢新华就是我的同班同学,就住我们隔壁寝室。当时班上有诗歌组、散文组、小说组。他的那篇小说写出来就贴在一楼墙壁上,很多人看着看着就哭了。 我们班上的同学,当官的不多,还是做文化的多一些,经商的也有,出国的更多。巴金的儿子李小棠也是我同学,他小说写得很好,有几部非常经典。他是比较散漫的人,可能因为是大家族出来的,功名看得很淡,活得很潇洒,后来就没怎么写。
水米糕:现在回想当年,有什么特别遗憾的事情吗?
李辉:我现在后悔当年没有采访的人,是陆定一、胡乔木和周扬,其实当时都可以采访到。现在好多事情都遗憾,比如照片拍得太少,没有录像录音,我很少录音,现在很后悔。
李辉近影
(当代人物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