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曹保平的“狠劲儿”
□ 本刊记者 赵晓兰
人物简介:曹保平,山西大同人,1989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之后一直在电影学院任教至今,并执导电视剧、电影多部。代表作有《光荣的愤怒》《烈日灼心》《追凶者也》等。
前一段社交媒体上有一个挺热的话题:如果在中国当下找一位导演将令人闻之色变的“白银案”拍成电影,哪位导演合适?结果曹保平高票当选。自从《烈日灼心》之后,他无疑成为国内影坛最好的犯罪片导演之一。
曹保平与拍摄《北京遇上西雅图》等影片的薛晓路一样,都是电影学院文学系的老师。虽是学院派出身的导演,但并不沉醉于自娱自乐的艺术表达,走的还是商业类型片的路子,并且有不错的市场反响,又玩出了自己的风格。近日他的《追凶者也》上映,又获得如潮好评。
曹保平导演的工作室位于北京望京一带某文化产业园区,空旷的屋子里陈设简单,最显眼的莫过于几乎占了一整面墙的花花绿绿的电影碟片。“与其说艺术来源于生活,不如说艺术来源于艺术。你所有的创作都是之前已有作品的变形,我始终相信这一点。所以小说家要阅读大量小说,拍电影也要观摩大量电影。”他抽了一口雪茄,慢悠悠地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新片中追求黑色幽默与荒诞
曹保平说,上一部片子《烈日灼心》有点用力过猛,情节太“满”了,反思之后,《追凶者也》更多地考虑给观众留白,故事相对简单,创作的状态也更为松弛和从容。
但这可绝对不是一部轻松愉快的片子,依然处处充满了曹保平式的“狠劲儿”。《追凶者也》最早改编自六盘水五兄弟万里追凶、为无辜受害的弟弟复仇的真实事件,剧本原先是由电影学院的学生创作,曹保平拿到这个剧本时,已经改了20多稿,具备了相当不错的剧作基础。编剧中有一位是四川人,台词富有地方特色,朴实、生动、接地气,这一点尤其令曹保平眼前一亮。
他本来想放手让年轻人执导,自己担任幕后监制,但在电影融资过程中,随着商业投资越来越大,风险也随之增大,他不得不亲自执导,“在情节、人物关系上做了很大改变,等于重新弄了个剧本。”
电影还是在曹保平一贯熟悉的云南拍摄,“西南地区的荒凉和空旷,符合这个故事的气质”。故事开始,一桩残忍的凶杀案悄然发生,刘烨饰演的“憨包”汽修工宋老二被锁定为头号疑凶,为了挽回清白,宋老二独自踏上追凶之旅。同时,段博文饰演的落魄古惑仔匆忙南下,张译饰演的“五星杀手”也展开猎杀。三人命运在阴差阳错中交织,一场让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大逃杀,在蛮荒的西部拉开帷幕。
影片在结构上分为5个段落,还以云南方言作为段落标题,分别为:1.憨包;2.小烂屎;3.土贼;4.乱屁麻麻(意指“一团糟”);5.鸡枞,充满鲜明的地域色彩。前三部分分别从三位主人公的视角推进叙事,三条线索之间有交叉、重叠、细节的呼应。到了第四、第五个段落,几位主人公、几条线索才汇聚起来,形成一个全知和开阔的视角,电影也逐渐进入了热闹的高潮。
但曹保平强调,玩结构并不是这部片子的重点。“电影不外乎是线性结构或者环形结构,《追凶者也》并不是在事件的复杂性上下功夫,而是想通过不同的切面,展现黑色幽默的风格和人物角色的调性和趣味,我很想释放这股撒野狂放的劲儿。”
影片的前两个段落相对来说比较平实、质朴,但第三段落杀手张译出场后,剧情热闹起来,人物的造型和表演都夸张、漫画化。有观众看完评价:“本以为是一贯的黑色悬疑风格,但没想到欢笑着看完。”
“不是刻意拍喜剧片,重点是传达荒诞感。”曹保平对记者说道,“三位主人公都是边缘人,但他们都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就是诚信。比如张译饰演的亡命徒,也有对情感的执着和认真。荒诞背后有对人性的态度。”
把表演的痕迹和惯性都拿掉
2015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段奕宏、邓超和郭涛3位主演同时因《烈日灼心》获得了最佳男演员金爵奖,出现了令人惊讶的“三黄蛋”。而在2016年又一届上海电影节上,《追凶者也》的主演刘烨再一次获封金爵奖影帝。两年内捧出4位影帝,一时间,曹保平有了“影帝制造机”的美誉。
谈起这个称号,曹保平很谦虚地说:“我没有什么秘诀,只有两点心得:一是尽力让演员做到剧本所赋予角色的要求;二是一定要选对演员,否则就是给自己挖坑。演员这碗饭很依赖天赋,你选的这块料本身是块玉,剖开就是玉。如果是石头那你剖开也始终是块石头。”
虽然说起来轻松,但实际他调教起演员却有着自己的一套。起码他能够让那块“玉”褪去包裹的杂质,呈现出它原本精美的质地。
有媒体略带夸张地报道《追凶者也》“险些是三位男演员的遗作”。演员们在高海拔的云贵高原上摸爬滚打,耗尽体力。所有的追车戏都是亲自上阵,刘烨开的是一台接近报废的吉普车,从没骑过摩托的张译在高低不平的乡间小路上表演高难度动作。段博文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摆渡船上与张译的那场搏杀,张译把他绑在了船头的甲板上,脸朝下、头冲着船前进的方向,半身浸泡在水里,迎着金沙江里滚滚而来的冰冷江水。这场戏拍了好多天,段博文终于体力不支倒下了。然而导演还觉得他不够胆大:“应该浸得再深些,整个泡在水里,拍摄出来的效果会更好。”
曹保平创作的那股“狠劲儿”到了表演方面,就是带领演员一起追求极致。2004年,他拍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处女作《光荣的愤怒》时,因为要拍出原汁原味原生态味道,他先让所有演员提前到云南农村里体验生活。云南本地的演员和北京的演员很自然地分成两拨,他强行把他们打散。“演员必须说方言。他们被我折磨得够呛,怎么演怎么不对,因为表演太概念化,而我希望他们把表演的痕迹和惯性都拿掉,回归到生活中本来的状态。”
即便周迅、邓超这样早已成名的演员,与他合作也照样不轻松。2008年拍摄《李米的猜想》,曹保平嫌周迅太精致,给她脸上点了很多雀斑,让她天天狂喝酒,每天睡两三个小时,使劲把她往“糙”里折腾——而这正是她在电影中角色的状态。邓超一个跑步的动作,被他认为是“耍帅”,“我想要的是最土的那种跑法,但他长期做演员,帅已经变成了他的记忆。这时候,就需要你拿刀子像砍树杈一样把它砍掉。”
“艺术”有时候是难看的说辞
曹保平不认为演员表演是他作品的核心竞争力,在他看来,剧本才是制胜法宝。这可能与他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出身有关。1989年毕业之后,他留校当了文学系的老师。不同于同班同学娄烨、王小帅等,一开始就走上了个人化艺术电影的探索之路,他一边教书,一边拍起了电视剧。
在学校教编剧专业课,他从不点名,学生们来去自由。不写板书,海阔天空地说,少不了对一些烂片的鞭挞。趋之若鹜者有之,称其不严谨、误人子弟者也有之。而在曹保平看来,大学的艺术课堂,就应该是这样一个自由、开放、活跃的所在。
拍电视剧,他也并不是很成功,“原因是没有找到拍电视剧的方法和节奏。不论是摄影、打光、调度还是演员的表演,我都有着不切实际的高要求。所有与我合作拍电视剧的人都要疯了。但好在,多年拍电视剧训练了我对技术的熟练与敏感度,以及对场面的控制能力。”
他不是一个多产的导演,从拍摄《光荣的愤怒》到如今十多年了,才拍摄了5部电影。除了目前还没有公映的青春电影《狗十三》,每部作品都保持了稳定的水准。但直到2015年的《烈日灼心》,他的个人风格才被广大观众接受,确立了国内一线导演的地位。
在学院派的圈子里,似乎只有艺术片才更高级,艺术片导演才有资格被称为“大师”。但曹保平强调自己并不是艺术片导演,因为他觉得这个名字被用烂了,成了很多电影拍得很难看的一种说辞。他一直都坚定走“剧情片”的路子,但又不是那种五大三粗的无脑商业片,“恨不得剧情用一句话就能说明白,剩下的就全都是打打杀杀”。
他膜拜那些高级的商业类型片大导,比如拍《盗梦空间》《蝙蝠侠:暗黑骑士》的克里斯托弗·诺兰,拍《冰血暴》的科恩兄弟等。创作时,他对剧作的精益求精、对电影叙事技巧的迷恋,多年来,已经深入到骨子里。
对于他来说,创作就是跟自己拧巴,剧本是磨出来的。比如他写《烈日灼心》时,特别想以三位歹徒的房东——那位窃听者的角度来架构整个故事,但在写作过程中,却出现了很多问题。纠结了很久,才终于放弃,以更常规的视角重新开始。“写剧本达不到自己的标准,就会费很多时间死扛着。有时扛个半年一年也不奇怪,就是过不去那个坎儿。那段时间会特别痛苦,但写剧本就是一个疯狂而痛苦的活儿。”
曹保平喜欢拍犯罪片,连自己的微信号都叫“不法之徒”,意思是想在创作上打破窠臼,又有点自嘲的意味。“拍犯罪片是想在一种极端的环境中探讨人性,追求强烈的戏剧冲突。”不过他也承认,“其实在日常生活中也有激烈的冲突,就像艾丽丝·门罗的小说,里面通常没什么大事,但她对女性心理的那种洞见,简直令人叫绝。不过我现在可能还没到这种段位。”
对于外部的创作环境,曹保平很乐观,“现在到了电影创作的一个好时代。虽然泥沙俱下,但总比没有水好。”
如果问他心目中好电影的标准,第一永远是“好看”,然后才是“言之有物,有思想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