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远征:中国戏剧的路越来越窄
主题:2016首都剧场精品剧目邀请展演艺术讲座
时间:2016年3月26日
地点:菊隐剧场
对话人:
康斯坦丁·基里亚克
罗马尼亚锡比乌国家剧院与锡比乌艺术节艺术总监
冯远征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
罗马尼亚锡比乌国家剧院的《俄狄浦斯》于上周末在首都剧场演出。首演翌日,冯远征与该剧中扮演俄狄浦斯的演员康斯坦丁·基里亚克进行了一场对谈。无论是作为演员、戏剧教育者还是罗马尼亚锡比乌艺术节的艺术总监,基里亚克的经验都在印证一个观点:不要指望用钱解决戏剧的问题。
经典VS当下
我们不是想告诉大家两千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们讲的是今天
基里亚克:在座各位昨天有些人已经看过《俄狄浦斯》,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戏。我特别高兴,所有的票都卖光了。
我们选择俄狄浦斯的故事,不是想告诉大家两千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们拿两千年前的故事来理解当下和现实。我们讲的是今天、现在的故事。
有一场戏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俄狄浦斯抱着一个老式收音机上来,这象征着故事的开始,是他脑子里所有感受的开始。他和王后喝香槟的时候,有一个脏兮兮的人掉到了地上,之后爬到他身上,那是他所有问题的开始。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脑子里有非常多思绪的时候,可能突然间坏事情、坏念头一下就掉到你身上,你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它,或者想明白它是怎么来的。
宴会那场戏,俄狄浦斯已经又老又瞎,只有两个女儿照顾他,有多少像他一样落魄困窘的人,但与此同时又有多少人穿着华服喝酒、唱歌、跳舞。所以这一版的《俄狄浦斯》并不是古希腊戏剧,而是现实发生的故事。
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这个剧中的人,有可能是俄狄浦斯,也有可能是安提戈涅,可能有错位的命运,每一个人。我们还希望传达一个意思,不管你是死是活,这个世界永远在继续,所以投影上出现了一片森林,这是在提醒大家,世界是在继续的。
冯远征:我有点抱歉,没有现场观看锡比乌国家艺术剧院的演出,但我用两天看了两遍这个戏的视频。我先说一点感受,这个戏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可能是很陌生的,这样的改编很大胆,在中国很少很少。
作为一个观众,不要带脑子去看戏,带心去看就够了,去感受艺术家,感受舞台,感受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每个人的生活阅历不同,文化程度不同,对同一件事有不同的感受。但我们的习惯是所有个体感受同一个主题,故意要往那靠,在欣赏艺术时容易带着从众的心理。我们中国观众能看到的话剧种类太少,会形成固定的观演模式。所以会问,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原本的歌队哪儿去了?但是今天这个俄狄浦斯出现在人面前的时候讲的就是人,如果你为之动容,那说明你的经历中有某个部分跟他对位了。
角色VS演员
不是试图解释俄狄浦斯 而是用整个身心理解他
基里亚克:我非常喜欢中国和中国文化,我来中国已经11次了,我2007年到2010年担任上海世博会的顾问,当时中国很多戏剧活动我都参加过,包括北京、上海的戏剧节。但这是我第一次作为演员来中国。
我想让大家知道,担任这个戏的主演,对我来说真是一件非常棒的事。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让你有负罪感、甚至是担负整个人类罪孽的感受,是非常困难的。我要把这种负罪感表达出来,不光在哲学层面,还得在能够实际传递出去的层面。为此,在这个戏的排练过程中,我和这个戏的导演、其他的演职人员经过了无数个夜晚的讨论。
我用一个半月的时间作为演员体验这个角色,每天有一个半小时的特殊表演训练,即使是在出差,也会从全世界不同的艺术家身上吸取灵感,包括肌肉、呼吸、思想、思路,综合在一起体验角色和表演。
导演要求我们进行一些即兴表演,尝试给小孩演,或者演一个比较滑稽的版本。每次讨论会后导演都会留思考练习作业,给一个命题回去练习,第二天再去演,回答导演提出的命题。之后还会经过很多讨论,不仅是讨论俄狄浦斯命运如何,而是讨论整个人生的意义。
后来导演跟我讲,不要去表现受苦,不要去承受苦难,不要试图解释他,用你整个身心理解他。
冯远征:基里亚克先生没有分析俄狄浦斯的人物性格,他只是讲他为这个戏做的准备。这版《俄狄浦斯》真正要传递给你的是什么?现场千万不要客观分析,去感受就对了。
如果我们用固定模式看俄狄浦斯,他的装扮就不对,他应该穿着古希腊的大袍,拿着杖。我们剧院曾经排过一版《茶馆》,现在不演了,是林兆华导演的。我个人认为,那个时候他害怕从众的观众们指责他,没有敢往前迈一步。
梦想VS金钱
眼下中国戏剧的路越来越窄
基里亚克:在座的各位可能在某一个时刻都梦想自己能更漂亮、更富有、有更多的自由,作为演员,在舞台上可以把这些梦想都实现。演员在表演的过程中,所有观众的眼睛都盯着他看,他突然停下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的呼吸也都停下来了,等着看下面发生什么,大家都随着他的生活而生活,这是能让我做演员产生优越感的东西。
我常给学生讲,如果你觉得除了演员你还能做其他工作,那你就去做好了。如果除了演戏之外别的你什么都做不了,不做演员你活不下去,那再靠演戏来生活。
大家要明白一点,钱不代表快乐。我出身于一个大家族,我爷爷有17个孩子,我姥姥有16个孩子。我祖父母的日常生活非常传统,比我幸福,他们不用整天忙忙碌碌接触一些新的东西、新的诱惑。世界上最重要的还是人本身。今天有机会跟大家面对面坐在一起,能够看到你们的目光,看到大家因为我讲的东西笑,这是比想到钱、想到新车、想到什么手机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要快乐十倍的事情。
冯远征:作为演员,特别是中国的话剧演员,要有使命感。中国现在这个状态大家也都清楚,略微有一些浮躁,大家对名和利的追求大于梦想。我个人的观点,目前中国戏剧的路越来越窄,我们很有钱,物质很丰富。但是我们有多少时间,在北京一个这么大的城市里,能够看到多少像样的话剧?作为戏剧工作者,我认为这很悲哀。
基里亚克先生说他特别忙,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我好像也是,但我没他那么忙,我也在北京电影学院、上戏、中戏教课。刚才我也跟他探讨罗马尼亚的学校里表演教学是什么状态。他认为,咱们除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之外没有别的教育方式,这是戏剧教育的缺失。他们可以将全世界的表演经验融入教学,这就是差距。
中国这么大,但是中国的戏剧到底能在世界上占什么位置?中国最顶尖的话剧是《茶馆》,除了《茶馆》呢?《茶馆》已经50多年了,我不是说它不好,它已经非常好了,但是还有没有别的《茶馆》呢?我们的戏剧应该往哪个方向探索?不应该只有一个方向,应该有很多个方向。可惜,我不认为中国现在还存在先锋戏剧。我们绝大部分剧场现在是以赚钱为主,他们不太考虑戏剧观众的口味,他们考虑的是让一些不知道戏剧是什么的观众进剧场,让他们花钱。当然我说的可能有点悲哀,把中国戏剧说得有点惨。
戏剧VS电影
中国60年前的戏曲电影比NTLIVE牛多了
基里亚克:我知道英国国家剧院NTLIVE在中国有放映戏剧电影的活动,依我看,这可能也是想赚更多的钱。我自己也是电影演员,拍了40多部电影,但电影是电影,戏剧是戏剧,戏剧应该有现场感,就像谈恋爱,你只能跟真人谈恋爱,不能跟照片谈恋爱。
想要更大的名气就拍电影,作为我,我非常看重戏剧的现场感,要跟观众有现场的交流,要得到观众的反馈或者掌声,这个对我来说不可替代。
冯远征:刚才那位观众说到NTLIVE,也就是戏剧电影,其实这个中国早就有。上世纪50年代有戏曲艺术片,“文革”时期有八个样板戏的电影,后来《茶馆》也被搬上荧屏,那些都应该算“live”,只不过今天起了个洋名我们就觉得新鲜。
真正感受戏剧的魅力还要走到剧场。当你坐到剧场里,当你看到我们在舞台上演出,实际上我们的心和你们的心是在交流的。看NTLIVE有可能是因为我们想看“卷福”又看不见,把电影弄过来一放,激动一下,过去就过去了,给予你的绝对不是戏剧现场的震撼。年轻观众可以回去问问爸爸妈妈,或者回去点开八个样板戏的视频看看,比他那个(指NTLIVE)牛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