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制表人马旭曙
马旭曙
马旭曙制作的伸缩指针腕表
马旭曙制作的第一只陀飞轮腕表
2013年马旭曙参加巴塞尔钟表展的作品
大约在10年前,我听说北京手表厂来了个制表师傅,叫马旭曙,是自学成才,天生就特别爱表,见了机械表就放不下手。在没有任何师傅指导的情况下,马师傅在云南昆明的家里购置了初级的工具,自己在家里模仿制表,仅从这举动来看,堪称是个天生的表迷。不仅如此,马师傅还亲手制作了表界风靡一时的“陀飞轮”,装在手表上。当然这只自家“土工厂”出产的手表,按现代工业的制表标准还略显粗糙,但仍然令北京手表厂的知名制表师兴奋不已。
“你这陀飞轮是自己做的?”
“是啊。”
“那你的工厂在哪儿?”
“我就在自己家里做的。”
根据后来新闻界的报道,制表大师许耀南看了此表,受到很大震动:“我们做了半辈子表没做出陀飞轮,而一个初学者在家里就造出来了。”许大师当即决定,建议厂长聘请马师傅进北表,给高薪,当工程师,开发和研制新表。
对于国产表的概念,从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兄姐结婚最大的购置就是一块国产表。手表是何等高级品的代名词啊,没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不会有这个概念。在上海表之上还有一个品牌叫英格,那个时代有一句顺口溜,称富人“料子裤子呢子袄,飞鸽车子英格表”,这四样东西代表了奢侈品,也是人们至高无上的憧憬。那个“英格”,现在中文改称“英纳格”,如今已被乌泱泱涌入的奢侈品大牌腕表品牌冲入了中档表之列。
那么国产表和进口表的差距究竟在哪里?品牌因素不用说了,大量的瑞士小品牌表也在滞销或破产,除了品牌之外最大的因素,本人认为还是制表态度。态度是一种文化,如果没有认真和精益求精的态度,这表是无论如何做不好的。在认知了这种态度的情况下,国家对国表的标准很宽松,每日的误差允许在正负相差45秒之内。对比之下,瑞士天文台标准是正负相差10秒以内,而劳力士和百达翡丽的厂内标准是5秒以内。所以,在社会对工作态度的认真程度要求不同的情况下,要求不高,产品自然不会好。要求高了行不行呢?可以。出厂时,腕表的时间可以调到很准,但由于材料的品质不过关,经过一段时间的磨耗后误差又大了。从硬件上看,国家缺乏对制表材质的高质检标准,提供原材料的商家非常容易以次充好,导致日后质量不好控制。其实国产表和进口表的差距就这么简单。
给表提供动力的发条,在国际上发展日新月异。现在的硅材质发条已经能一次上链运行72小时,而且发条也不必加长。硅材质发条的动力力度也非常稳定。而不用硅材质发条的国产表,只能运行30~36小时左右。那为什么不进口点硅材质发条呢?要知道,以吨为单位进口,这一吨材料够一个小规模表厂使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价格平均到每个表上要500元人民币左右。不生产高档表,没人组织若干个钟表企业联手进口,单独行动是没什么戏的。那么谁来组织呢?没人组织!现在生产的机芯,只要廉价就会有人购买。不仅是发展中国家,连发达国家都买,哪个国家都有穷人,都有对手表快慢几分钟不在乎的人。
话题回到老马。老马在北表厂工作了一段时间,那时我在天津上班,他专程去天津找我。他经常看我的文章,知道我是名表批评家,也爱讲真话,他想和我交个朋友。于是我们就深谈了一次,我也去北表参观了一下老马的工作室。没有经过官方途径,至今北表也不知道我这个“批评家”去访问过该厂。
老马因自己亲手制作的陀飞轮引起许大师的关注,从而成长起来,所以他对陀飞轮情有独钟。而我多年来对低端陀飞轮持批评态度。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我们能谈到一起呢?我或许要简单说明一下陀飞轮这个东西,读者才能了解。
陀飞轮被使用的初衷是由于它的运行能克服地心引力,从而使表走得精准。早期使用于怀表,后来由于其富有美感,在手表上也开始使用。但活动着的人由于手势不断变化,地心的引力由于姿势差已被抵消,在手表上使用陀飞轮其实只剩下一个作用:装饰与美观。
制作上富有美感的陀飞轮在运行中,视觉上会感到一种下旋的旋涡在不断变化。一个制作复杂,直径约7毫米的机械装置只有0.5克重,所以顶级表上一旦配有陀飞轮,其价值会成倍增长,被视为一种工艺品或艺术品,附加价值很高,现在也如此。但制作不好的陀飞轮完全没有旋涡的美感,只是让不知道、不懂行的人以为是“惊人的陀飞轮”,大有蒙人的味道。在某种“一窝蜂”形势下,大小表厂都想制作“陀飞轮”来抬高自己产品的身价,结果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严格说,大家制作的都不是陀飞轮,而是被专家们称为“卡罗素”的一种类似装置而已。这个问题,不再赘述,因为会陷入无休止的争论。
在老马的工作室,我看到老马领军研制的一款陀飞轮,实在让我大吃一惊。这款陀飞轮是立体的,像个地球被镂空,在表内旋转并计秒,给人以强烈的震撼。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表体表壳大了一些,但把那么大一个“地球”装进去还是很不容易啊。我重复了许耀南大师的问题:
“你做的?”
“嗯。”
“在这个工作室?”
“是的。”
毫无疑问,这是个巨大的成就和新闻,足以震惊表界。我们表圈内对名表评价的标准有5个,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自豪感”,自豪感会给人力量。这块表戴在手上,毫无疑问是会有“自豪感”的,即便别人感觉不到。美感是有了,但显然还存在很多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表壳的整体质感很差。这么高级的装置居然用不锈钢做外壳,而且毫无疑问能让人看到:钢材的材质很差,密度不够。虽然我不是材料工学的专家,但看多了手表,用的材质好不好还是有感觉的。其次,表盘所用材质、设计、颜色搭配、表针的加工和亮度,都像是一个民营企业做的假表,甚至都不能和一个专门仿冒名表的地下表厂相比。
马旭曙在工作中
除了标准零件外,腕表其他部分均由马旭曙独立制作
对我的问题,老马选择了沉默。他是被聘来的,不是这个表厂的正式员工。后来我才得知,在钟表工业中评选了几百个“制表大师”称号,这唯一的大师却不在其中。他当时应当是知道此事的,但似乎没什么反应。我曾经在一次全国钟表商大会上发言,把做工不细、偷工减料的工作文化称为表界的“泥石流”,在“泥石流”上形不成大建筑。眼前的事实,让我看到了一个制表大师所面临的困境,他显然无力主导他工作以外的制表文化建设、品牌文化等大问题。
晚上,我留在昌平和老马小酌。老马说这个装置是看到一款积家立体陀飞轮图片而产生的创作意愿,这也是他最大的心病,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仿制,因为内心不安,所以到现在连专利也没有申请。我问他,从图片上有没有看到陀飞轮的全部构造?“没有,而且除了外型,其他全部构造都是我自己设计的。”老马回答。我告诉老马,如果构造不同就不是仿制。举个例子说,比如音乐,世界上有数不清的曲子。但有规定:5个连续的音符在音符排列、音高、音程长短上完全同其他曲子一样,才不可以,除此之外就可以。另外,就陀飞轮而言,百达翡丽和宝玑使用过完全一样的东西,也从未被说为仿造,所以完全可以大胆地申报专利。
在我看来,老马这一生中有这个专利就什么也不用怕了。表壳粗糙、盘面设计无美感都不是问题,都是人为能克服的。我对老马的技术非常有信心,想象着他会成功,陆续开发出不朽的名作,为国表的腾飞做出贡献。然而一年后我接到他的电话,他已经辞去了北表工程师的职务,到北京十三陵租了个农家院,开始了独立制表的生涯。家乡远在云南的他,孤身一人在53岁时,走上了一条长满荆棘的路,确切地说,是崎岖的山路、艰难的雪路。
我去看他时已是严冬。没有想到,十三陵的房内竟然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他在工作室靠跺脚和搓手取暖,竟然还能研制出一件作品。这件新作仍然很有创意:时、分两个针,由一个可伸缩的针取代,根据面盘上的数字,仅凭这个伸缩针就能知道几点几分;背后是北京的星空图和指南针,这对不熟悉北京人“南、北”指路说法的外地人,确实非常有助。但是,机械上的若干创新,完全没有表现在表盘上。表盘采用经过精心打磨的天然贝母,很漂亮。老马曾经给我的伯爵表做过一块贝母表盘,换掉了我原表上裂掉的盘面,我又让台湾朋友印上了字。去年在伯爵的东京代替店维修,店里没说一句话就受理了,因为根本看不出是非原厂的表盘,老马的贝母加工技术可见一斑。但他新作漂亮的贝母纹路同密密麻麻的数字混在一起,显得有些凌乱。另外,驱动星空运转的机械也不简单,月相是30天一周的,而北极星和北斗七星则不尽然。试想梵克雅宝推出的一款巴黎星空表,二手市场里的出售记录也没有40万元人民币以下的,当然那是贵金属材质。而老马所制的这种复杂结构则被粗糙的表壳包得严严实实。因为表面上有很多缺点,我还是没有过多表扬,毕竟内部结构的复杂,消费者是看不到的。我毫不客气地说,表盘太花了,为什么用贝母?指南针为什么放在后背,对使用者不方便的因素为什么不考虑?外壳为什么用廉价的白铜?
老马一怔,突然间像失落了什么。他说,我不想求人,加工金属表盘没有设备不行,还要喷漆,这套流程太复杂了,他拿起了桌上的一杯冷水,示意我也喝一口。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老马声音有点哽咽,只说了一句“一会儿给你打过去”,就把电话放下了,随后他用手捂住额头说,“我有点头痛”。我看到大滴的泪珠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流到了布满红色冻疮的手上,沿着手背向下流。我心中虽震动,但我知道对硬汉应当做点什么,我拿出了软纸塞到他指缝里,轻声地说:“嗐,这北京的沙尘暴,砂眼的人太多了……”
良久,他说话了:“女儿今年25岁了,我不知向她说点什么好,应当告诉她制表成功,给她一点喜悦,或者我通过电台点给她一首歌,祝贺生日。但今天一早,全忘了,我无言以对思念我的女儿。别人的父亲都在帮助女儿成长,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干不好。”
我拿起我刚刚批评过的手表,告诉老马:“这只手表就是给你爱女的最好礼物。明天晚上香港名表论坛要出刊,我今天下午要把这只表和评论发出去,然后杂志寄给你女儿,这就是你给她的生日礼物。”我深知创业者的艰辛,我们这些收藏家和批评家又是什么呢?老马没出过国门,他的表怎么能和制表工业的顶级表对比?改革开放30多年,有谁把国表上档次这事放在心头?这样一个默默努力的制表师做出的表,我感觉到一种傲骨深藏在表壳中,还有那立体陀飞轮,还深埋在冻土层里。我心里已经启动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尽我力量发声,国表不是不行,现在行了。虽然在做工精致上还要下功夫,但核心技术已达到了国际水平。这两只国表我认为代表了一个时代,从机芯的创新到功能设计的创新已完成,只需再加上外表美感的改造,毕竟不能用百达翡丽的工艺水平去衡量一个从云南到十三陵的自学成才的制表师的作品。我为刚才的“冷酷直言”内疚,老马需要的是支持、鼓励和正确的评价。
我说:“老马,你勇敢向前走,粗糙的外表下,装着一个独立制表人的良心,真正把这伸缩针和北京星空图能装进一个表壳的人,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马旭曙。”
国表问题是有的,老马不太会展示自己的特色和成功,他太老实了。但是他做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我觉得一个很朴实、很努力的人做出的东西是有这个风险,如果他的立体陀飞轮表面市,如果用了附加值高的贵金属表壳,我一定会买3到5只收藏,而且中国的名表玩家们也都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希望能佩戴国表,戴有自豪感的国表,期待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在本文完成时,我听说北京某民企在收购了瑞士绮年华后,又收购了瑞士昆仑表厂。我又听说老马去巴塞尔参加了表展,成为了瑞士独立制表人协会的候补会员,3年后,他将成为继矫大羽后第二位中国籍独立制表师。(本文作者为国内著名腕表收藏家、评论家)